「最大的問題不在核能,在於人。」諾文奇(Novinki)一間畸形兒收容所總裁弗列拉說。
一間病房擠著10多張病床的景象,常見於白俄諸多收容所。
29年後的今天,車諾比仍被譏為史上耗資最大的災難。
蘇聯政府口中「情勢已獲得控制的一個小意外」,相當於二戰廣島原子彈400倍以上輻射量。輻射塵衝擊200萬名以上白俄人,當中有50萬名兒童。然而錯過搶救時機的亡羊補牢,必須耗上大規模國庫與國際資源。聯合國估計,光是車諾比後30年復原工作,就重創白俄2350億美元、烏克蘭2010億美元,相當於兩國每年10%國內生產總值。
直到21世紀,遭輻射塵衝擊的英國、芬蘭、義大利、德國、波蘭等國,尚有農產品富含銫-137,無法通過歐盟「每公斤600貝克」的輻射檢驗標準。野生動物、莓果、野菇、肉食魚等生物亦需接受長期觀察。
白俄羅斯境內,蔬果檢驗標準更加嚴苛。然而,核災未過20年,政府率先否認核災遺患:「我們正住在乾淨的土地上,」取消國民原有的醫療津貼、復元假期。
陪著年邁母親搬回災區小鎮普洛斯莫奇(Prosmochi)的尤莉說:「2007年以前吧,災民本來還擁有一些特權,例如買藥優惠、免費接駁巴士的。」
住在沙維奇的90歲女人傾訴:「本來買藥、看醫生都免費。這10年,買藥花了好多錢!天曉得,哪天看醫生也要摸摸口袋!」白俄羅斯國民享有醫療權利,只要到公立醫院就診即免費;惟遇上重大手術時,病患仍習慣私下包現金或巧克力給醫生。
近年來,白俄政府取消許多核災居民的醫療補貼。
許多重返災區的居民,在家裡到處放置藥品。圖為心臟科藥物。
「復元假期」也被政府取消了。以往,6至17歲的災區孩童每年都會受邀,參加24天的校外免費療癒課程。孩童住在郊區,接受芳療、水療、食療等服務,肢體受損者可獲得精油按摩。
另外,一些孩童有機會參加校方與德國、義大利、愛爾蘭、加拿大等國際組織合作贊助的計劃,寄宿外國家庭幾周,調劑身心、呼吸新鮮空氣。
一名來自白俄最嚴重核災汙染區──戈梅爾(Gomel)──的教師娜塔莎說:「以前小朋友一年可參加2次國內復元假期,現在只剩1次。¬」
雖然也可選擇付費參加第2次,但金額高達6百萬白俄盧布(約420美元、12660新台幣),等同白俄人整整一個月收入。
莫茲爾(Mozyr)等稍外圍汙染區,孩童則連一次免費機會都被取消了。車諾比核電廠爆炸時,絲薇塔僅是2個月的娃娃,被父母擺在自家花園。「核爆一周後,我們才從廣播聽見政府官員宣布核電廠意外。」現年28歲的她,甲狀腺等器官多患病變,每月必須拿自己一半薪水就醫。
白俄羅斯總統盧卡申科(Alexander Grigoryevich Lukashenko)甚至曾宣稱,要禁止數十個國外非政府組織協助白俄兒童寄宿國外:「他們被資本主義寵壞了。」
「現在,白俄羅斯『安全』了,政府不把他叫復元假期,叫『放鬆假期』。」幼年時曾被送往愛爾蘭的安東說:「不管叫什麼,現在都沒了。」
絲薇塔說:「戈梅爾的醫生告訴我,我的身體是被車諾比蹂躪的。」但政府不可能同意這種說法。「許多人都有病徵,我們很難判斷那和車諾比有連結、或沒有,但政府只提供一個答案:沒有。」
官方沒有明示,但攤開白俄羅斯地圖,車諾比汙染區範圍隨時間而變形。「所謂的災區縮水成小小一塊,我們住的地方『現在』不是汙染區了,就是這樣。」安東說。
佛拉達,一名甫退休的建築工人,在1986年核爆後的災區,不眠不休地為軍隊搭建臨時駐在所。政府曾承諾,這些甘冒性命風險奉獻災區的工作者,退休時可額外獲得5%撫恤金。
但當佛拉達終於退休,政府卻拒絕了他:「你現在已經不住在汙染區。」
近年他奔波各行政機關,想找回卅年前交給政府的申請書,卻只聞官方回應:找不到文件。許多同事退休後,遭遇如出一轍。
除了佛拉達,全蘇聯至少有83萬人參與類似救援工作。這些人半年吸收1西弗以內的輻射量,等於照1000次X光。
「有時候我希望車諾比那天,自己沒有躺在花園裡,」
絲薇塔說。
「白俄政府告訴人民,一切都安全了。我想只是因為國庫燒光了。」娜塔莎說。
聯合國、國際原子能總署、世界衛生組織等單位合作完成一份核災事故報告,其中估計車諾比導致9000人死亡。國際癌症期刊推測,車諾比導致45000人罹癌;另一份歐洲議會議員的研究報告則推估,未來將有39000至69000人死於車諾比引發的癌症及心血管疾病。
以聯合國調查烏克蘭的數據為例,歸因於車諾比的永久性殘疾從1991年的200例,進展到1997年的54500例,甚至2001年的91219例。假若嬰兒一出生就畸形,依據蘇聯法律,父母有權利放棄殘障的嬰兒,交由國家處理。
撇除生理疾患,心理疾患及災後創傷症候群更容易被忽略於統計數字中;死亡數據裡,也缺少源自車諾比的自殺案例。
車諾比2周年時,核事故調查會委員會主任委員勒加索夫(Valery Alexeyevich Legasov)在自家公寓上吊自殺。他用錄音帶留下車諾比未公開的災難真相,並披露自己承受蘇聯政治審查的壓力。
縱然許多國際組織指出,降臨於人類身上的諸多悲劇與核災相關,持支持、相反論點的各領域專家,總在同一衝突點爭執不休──目前為止,沒有雙方都認同的方式能證明大量疾患與核災的直接關聯;反之,也無任何證據能證明其全無關聯。
12歲的丹尼斯,已在病床上躺了6年。他被預估10年內死亡。
兒童遊戲室因各界捐贈而更加豐富。
真實生活恐非實驗空間,無法真空、去除變因、架設完美對照組,找出科學證據。歷史本身即是一種無法避免的變因,蘇聯時代不透明的資訊,加上至今白俄極低的言論自由,都導致真相佚失的加劇。
因此,國際上多以各輻射元素的半衰期作為安全過渡的參考。譬如較易監測的銫137,半衰期為30年;鈽239的半衰期長達2萬多年;碘131只需要8天。災區內外,科學家參考真實病例、針對各物種進行觀察研究,統計趨勢與結果。
「打開眼睛、看看醫學數據吧,」白俄醫師絲莫妮可創辦了該國第一個非政府組織,她點出:「車諾比前,我從沒看過這麼多癌症兒童,現在,這卻變成家常便飯;我手上有一堆心臟、腎臟受損的小孩。還想告訴我這無關車諾比?那是騙子。」
29年後的今天,白俄仍有上萬人必須接受長期醫療照護,該國針對車諾比後續影響的研究也尚未落實。然而當局因財政資金短絀,選擇對車諾比輕描淡寫、刻意縮小災變規模。
白俄民間雖有自發性組織,國際上也有許多地方組織與之配合、提供援助,但因難獲白俄政府支持,照護計畫往往窒礙難行。另一方面,政府管控資訊窗口,不輕易開放官方醫療、科學檢驗等單位受訪,如欲聯繫,申請手續繁瑣耗時。
來自愛爾蘭的向日葵車諾比兒童慈善機構(Sunflowers Chernobyl Childrens Appeal Charity)創始者派特,形容白俄病房裡「4到25歲小朋友一輩子只能躺在娃娃床上」的狀況比比皆是:「他們無力改變命運,得靠零星幾人還把他們當人看、給他們久違的友善和擁抱、和他們說話,才能活過餘生。」
照護觀念尚未落實的白俄羅斯,許多收容所甚至將肢體或心智障礙的幼兒、成年人,不分年齡放在同一病房。
明斯克往郊區1小時車程,白俄羅斯兒童安寧中心(Belarusian children’s Hospice),收容已患絕症的兒童。
安寧照護的概念在白俄羅斯仍相當前衛,該非政府組織成立20多年,是前蘇聯國家最早成立、且至今唯一一間所有醫護人員都具執照的安寧照護機構。許多醫護人員來自獨立國家國協。最近,為籌建一棟闢有10間臥室的新建築,安寧中心得自行募資。
「我們需要更明亮的顏色,」副總伊蓮娜手指牆面:「現在有點暗了。」病房映入眼簾,有別於網路上那些昏暗空間裡畸形兒瑟縮在房間一角的照片,暖色調的牆面有可愛的動物彩繪,棉被五顏六色。
護士走到床邊,為耶芭拉了一個音樂盒。音符隨盒子轉動而流瀉,耶芭無法大幅度擺動肢體,唯有小小欣喜的神色。她從出生就在床上躺了9年,須靠針筒餵食。
另一房間的丹尼斯,則是6歲發病,躺了6年。他喜歡唱歌,雖無法正確發音、抓準曲調,至少能隨著卡通裡的音樂咿咿呀呀。
他們的壽命被估計只有20多歲。
爬上頂樓,有一面牆貼滿照片,盡是兒童的面孔。在回天乏術前,他們都曾在這個安寧中心度過生命中最後一段歲月。
護士將一大管針筒放入耶芭拉口中,輔助飲食。
耶芭拉時常白日睡覺、晚上清醒。照顧她的護士,也必須配合她的作息。
曾在安寧中心度過生命最後一段日子的兒童。
伊蓮娜說,住在這裡的兒童大致可區分為具神經、腫瘤或基因病徵,不過,大多是綜合病症,很難判定初始病源。「1986年的兒童,現在正是活躍的父母群,他們生育的寶寶也可能間接獲得肇因於車諾比的病變,但科學方法不易歸納出直接關係。」
也因此,許多治療被耽誤了。「白俄人還沒有定期健檢的觀念,」伊蓮娜說,國內教育宣導不夠、醫療體系也不夠健全。公立醫院提供的健檢經常誤判,私人診所雖可信度高,但價格昂貴。譬如測量血液中甲狀腺激素濃度,一種激素要價10美元(約300新台幣);全身測量完畢,恐怕耗光數月薪水。
安寧中心照護的孩童多數不住在這棟建物,而是自宅中。醫護人員會定期到家中拜訪、追蹤病況。一旦孩童精神或心智瀕臨絕望,父母甚至可請醫師扮成小丑,給予鼓舞。
社會結構既存的負面因素,為白俄羅斯重建、復元之路雪上加霜。譬如,醫師、教師由於薪資與勞動不成正比,相繼轉行或離開白俄。醫師每月薪水約400至500美元(約12000至15000新台幣),教師約250美元(約7500新台幣)。
當人們競逐有限的社會資源,縱使兒童,也被迫面臨殘酷現實。有些校園籌辦的復元假期看似人人有機會,實則非然。「必須考試前幾名才能出國」、「巴士位置不夠全班人坐」等排擠現象層出不窮。
輻射災區一處巴士站。
青少年於希望之家接受蒸氣治療
國家放射醫學與人文生態學研究中心
(Republican Research Center for
Radiation Medicine and Human
Ecology)一角
兒童安寧中心病房一角
白俄第一座核電廠已進入工程狀態,然而要支撐、治療車諾比遺留的後患,依舊困難重重。提供復元假期的「希望之家(Nadeshda)」利用園區腹地,闢種蔬菜水果,好讓每年到此接受療程的5000名小朋友及30名醫護人員能自給自足。
園區醫療部主任暨醫師歐莉亞說:「我們必須配有心理醫師。就算兒童沒有先天心智缺陷,生理障礙也可能促成心理障礙。另外,許多兒童的父母經歷過車諾比,精神創傷未解、又受社交障礙所苦,也容易導致子女出現心理障礙。」
白俄羅斯兒童安寧中心的總裁安娜回想:「創辦這個中心真是我年輕時的蠢念頭,本來過得好好的,現在好辛苦。」
但她並不後悔:「20年前,我們第一次試著尋找需要被照護的小朋友、一個個造訪。很多母親看到我們,淚水奪眶而出,說:『這是第一次有人敲我們的門,連鄰居都不知道我的小孩怎麼了。』」
「可是現在,社會正在慢慢改善中,白俄開始有了安寧照護的觀念。我相信妳,我相信妳,會好轉的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