果你在白俄閱讀這個網頁,請小心。

「上次我被政府審問,是因為有個國外朋友來訪,用我的電腦看了一些『不適當』的網站。」穆瑞特回憶。

畫家絲薇塔結束立陶宛的學業前,也被白俄政府懷疑、盤問。「還好我記性不好,對方問的很多細節,我老早就忘得一乾二淨。」

白俄羅斯的言論自由、新聞自由都在全球敬陪末座。電視新聞每天由任職22年獨裁總統的盧卡申科臉孔作為開場,一天播4次,皆為國營。

每日報紙頭條也起始自「盧卡申科今天……。」白俄兒童安寧中心的副總伊蓮娜感慨:「雖我們有獨立報紙,但內容多為廣告或花邊新聞,無法討論核心政策。」

漸漸地,有些記者賭上性命危險經營網路新聞平台,譬如曾獲國際新聞自由獎的納塔利婭(Natalya Radina)。2010年大選開票,她主編的「97憲章(Charter 97)」網站報導集會遊行,以及人民抗議選舉不公、竟遭警方粗暴傷害的過程。白俄政府以「組織嚴重脫序」為由,判她15年監禁。

2014年12月,政府又通過一套媒體法規,關閉許多獨立新聞網站、部落格。2015年起,更施行愈加嚴密的網路監控。

即使記者與外國媒體合作,只要針砭盧卡申科政府,同樣自身難保。阿烈(Ales Zaleuski)2014年為一家波蘭電視台報導白俄貪汙,被罰款330歐元(約13200新台幣)。無獨有偶,與波蘭一家廣播電台合作的安德利(Andrey Myaleshka)同年更已遭開罰3次,每一次罰款都逼近400歐元(約16000新台幣)。

不難理解,一旦在白俄社會中追溯、理解車諾比核電廠事故,或討論未來核能政策,言論自由的空氣猶然稀薄。

不看、不聽、不說。

白俄羅斯總統辦公室

2001年,戈梅爾醫學院(Gomel Medical Institute)主任尤里(Yury Bandazhevsky)發表一篇質疑官方車諾比研究的報告,結果突然被冠上收賄罪名,遭判8年有期徒刑。國際特赦組織批評白俄政府毫無證據、誣陷尤里。

2004年,研究車諾比核災十餘年的英國科學家艾倫(Alan Flowers)透露,蘇聯製造的黑雨,導致白俄人身體遭受的輻射劑量比正常值高出20至30倍,尤其兒童更深受其傷害。隨即,他被白俄政府驅逐出境。「祕密警察(KGB,國家安全委員會,前蘇聯情報單位,白俄仍保有此編制)』指責我非法入境,必須馬上離開。」

若缺乏對歷史的深入了解,前車之鑑難被記取,人們也不易踏實計畫未來。至今,車諾比核災的導火線仍有人為疏失、設計不良兩派說法。4號反應爐的試驗主管安納托利(Anatoly Dyatlov)在1987年帶著臉部與四肢的燒傷被逮捕、開除黨籍,服刑至1992年出獄。1995年死於心臟病前,他寫下一本回憶錄,指出核災發生的原因並非值班操縱員的人為疏失。

核災區建築牆面,被塗上蘇聯經典片名
《潛行者(Stalker)》。

翻回災區老家的居民,家中通常貼滿親友照片。

核災區民宅門廊。

到災區販賣生活雜貨與食材的巴士

然而在白俄,人們幾乎已不再討論車諾比。一個白俄羅斯劇團曾進入災區,蒐集《車諾比》劇創作素材與靈感,團員在俄羅斯、波蘭、丹麥演出,卻不知為何,遲遲沒有機會在國內上演。

以藝術形式找到宣洩出口,能撫平往日傷痕。但團員仍遺憾無法演這齣戲給車諾比兒童看,於是試圖請小朋友寫日記。演員謝爾蓋看過那些日記,他試圖描述,卻找不到語言:「如果你想哭,看那些日記就夠了。」

社會大眾不討論車諾比,課本裡的歷史也變得死板生硬。教師娜塔莎說:「高中生喜歡打電腦、看恐怖電影……但對了解這些事件沒有興趣。」

歷史被迫被丟入陰暗的角落。白俄民間組織、各國際組織在白俄境內進行車諾比相關醫護、重建行動,不但難獲白俄政府支持,也難引起社會關注,窒礙難行。

2007年白俄宣布建造第一座核電廠以來,不少平民、醫師、科學家甘冒生命危險示威、表達反對建廠的訴求,這類活動盡皆以拘捕收場。白俄警察、軍人如恆河沙數,車站、地下道、廣場……無論在哪個公共領域穿梭,都有多雙眼睛盯梢。

踏上明斯克的眼淚之島──紀念命喪阿富汗的勇士之地──,我問父親是軍人的米拉:「白俄人對軍人的印象?」她的回應是五味雜陳,心情是糾結複雜的。「若問多數人對警察的印象,就比較容易回答:不好。」但沒人膽敢公開批評。2013年,就有公民在網路上批評警察,被判罰725英鎊(約35048新台幣)。

明斯克地鐵車站

換個角度,文學家尤莉亞也觀察到,人們對社會運動的期待正漸漸轉為失望。「許多反對派最後都飛到海外、賺外國人的錢了。」

有志之士心灰意冷後,也紛紛離開白俄,尋求國際庇護。堅持留在白俄險惡社會環境裡奮鬥的人,愈來愈少。社會落由餘下過度激進的不理性者主導,形成兩個極端,導致大眾對社會議題漸趨冷感,走向惡性循環。

29年前的車諾比核災未獲即時處理,真相反被加上重重鐐銬,導致歷史細節至今仍無法在白俄人心中透明。

29年後,白俄言論控制依舊,生病的災民不被允許自稱災民、官方災區縮水得不像災區。

實際上,早當輻射以近乎無色、無味、無臭、無聲的方式擴散至全球諸多角落,「車諾比災區」的概念就已不是一條線能劃得壁壘分明。

當2000公里外的英國及歐亞各國被測出超乎常值的輻射量、瑞典科學家指出國內罹癌致死率導因於車諾比時,又如何斷言,1986年4月26日世界各角落曬日光浴的地球村公民,不屬於遙遠的災民?

車諾比的遙遠人聲,還有太多。它們迴盪在災區深處,迴盪在歷史深處,迴盪在不可預知的未來深處。

大雪紛飛的國營農場。